谁能凭爱意将富士山私有

【周喻】始终

周泽楷从睡眠中醒过来。

他伸手按下床边的按钮,屋顶上唯一的一盏灯亮了,整个房间顿时被笼罩在一层暖黄色的、柔和的光线中,显露出周围凹凸不平的红褐色石头墙壁和地面——这个小小的、不足十平米的方形房间粗糙得就像是被人从岩石里直接凿出来的——事实也确实如此。屋子里东西很少,一张铺着毯子的石床,两个立柜,一个矮柜,除此之外,墙壁上还有一些凿出来的凹洞,一开始似乎是想要放东西用,现在却全都空着。靠床的墙上有一扇窗户,此刻被一张厚厚的编织布料遮住了,挡住了来自窗外的全部光线。

电子时钟上显示的时间是五点五十,还差十分钟到周泽楷平时的起床时间,再过一会儿,这个小东西就会尖叫起来,提醒他即将开始新的一天的劳作,不过显然今天是用不着了。周泽楷关掉了它的闹钟功能,把它重新放回到床边的矮柜上,接着走到并排放着的两个立柜前,从其中的一个里扯出一件白色的亚麻布衬衫,套上自己赤裸的上半身。长期的劳动让他身上的肌肉十分结实,在灯光下泛出一种健康的光泽。不过在这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费心去关心他那洗得发黄的衬衫下的身体到底是怎么样的——就连他自己也毫不在意。他穿上衬衣——这样的衣服在衣橱里还有好几件,它们全都一模一样,陈旧,质量不佳。一年前安道尔婶婶从集市上替他买回来十几件这样的衣服,有好几件已经穿破了,在确认无法缝补以后(同时安道尔婶婶也坚持认为,周泽楷已经不适合再穿有补丁的衣服了——如果说还有任何一个人关心周泽楷的形象的话,那无疑就是他的安道尔婶婶),它们变成了他们家的抹布、窗帘上的补丁,在其他许多地方再次派上了用场。

周泽楷打开房门,走下几级石头台阶,来到了客厅——也兼做他们家的餐厅,劳尔叔叔已经坐在餐桌边了,安道尔婶婶给三个杯子里分别倒上三分之二的水,愉快地对他道了一声早上好。

早餐一如往常,两个煮马铃薯,配上粗盐,外加一杯水。在周泽楷坐下和劳尔叔叔一起吃饭的时候,安道尔婶婶还在忙着给他们准备午餐,烤马铃薯,一大块硬面包,一片薄薄的合成肉片,和一整壶清水。她从水龙头里接水的时候,水流已经很小了,到最后只剩几滴水可怜巴巴地淌出来,安道尔婶婶仔细地接住它们,不浪费任何一点。

“我晚上去买。”周泽楷咽下最后一口食物,说。

“当然。”安道尔婶婶轻快地说,盖上水壶的盖子,又使劲拧紧了。“我们还有足够的硬币。”她把给周泽楷的那份午餐放在他面前,弯腰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这都得感谢你,孩子。”

瓦托里是颗偏僻荒芜的星球,拥有一颗巨大的太阳,光照强烈,水源稀缺,地层表面覆盖着一层坚硬的红褐色岩石,帝国早先的殖民者到达以后,对它进行了最初的环境改造,但在发现它并不具备花大力气打理的价值后,他们放弃了,接着商团接手了它,将大片地表进行了改造,使之成为耕地,专门种植改良玉米和小麦。星球上并没有土著居民,被带过来的都是些流放犯、破产者,或是从其他更艰难的星球上召集过来的,想要讨一口饭吃的人们。商团在当地行政机构的默许和协助下,建立了自己的一套经济体系,雇佣居住在这个星球上的人们,让他们在土地或工厂里劳作,并根据劳动量发放“瓦托里币”,让他们可以向商团购买粮食和水等必需品。瓦托里币可以在商团银行兑换帝国通用货币,但比率很高,有许多人劳累一生,都无法在养活自己的同时凑齐一张离开这里的飞船票。不过就算有了足够的钱,也不见得能成功离开——由于瓦托里居民们身份的复杂性,有许多甚至被判了终生流放罪,当地管理局对购买船票的每个人都会进行十分严格的审查,最短也要一个标准星期。而想要离开瓦托里的唯一方式,只有搭乘由帝国官方和商团共同管理的星际运输船。

不过对周泽楷来说,这一切都毫无意义。他从未想过能离开瓦托里星。

从他有记忆起,他就在瓦托里生活了。他和劳尔叔叔、安道尔婶婶的家在离瓦托里星的中心——新瓦托里,也是这个星球上唯一拥有真神教堂和航空港的地方——足有五百多英里的西边,周围被一望无际的耕地包围,只在东边四十多英里的地方有一个商团的管理点和一口自流井,供他们兑换硬币,购买食物和水,在收获的季节,周泽楷每天会开着装满小麦或者玉米的收割车过来,把一天的工作成果交付出去,而在其他时候,他会一周一次开着家里的二手地行车过来,把工作量换成瓦托里币,并且带回全家人下一周生活所需要的东西。

劳尔叔叔和安道尔婶婶并不是周泽楷的父母,他们很早就向他坦白过这点。周泽楷是在一个风暴肆虐的夜晚被放在他们家门口的,劳尔叔叔出去抢收晾晒的窗帘的时候发现了他,把他带回了自己家里。关于周泽楷的身世,他们一无所知,却依然一心一意地把他养育长大,就像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安道尔婶婶原来也在工厂里上班,自从周泽楷能参加劳动后,就不允许她再去了,劳尔叔叔虽然依然在工厂里,但只从事一些简单的工作,家里的大部分开销,还是靠周泽楷在地里劳作来支撑。

现在正是小麦收割的季节,周泽楷吃过早餐,走出门,太阳早已升起,朝地面投下澄红炽热的光线,周围正待收割的麦田在早晨的风里翻起长达数英里的麦浪,一层一层,翻滚向看不到边际的远方。成熟饱满的麦穗相互摩擦,发出他熟悉的沙沙声,充斥天地,仿佛在阳光下奏响了一曲宏大的交响曲。周泽楷戴上草帽,挡住灼人的光线,爬上收割车,朝他的工作地开去了。

今天是收割的第三天。按照以往的经验,再过个十天左右,他就能把分配给他的这片耕地全部收割完成,接下来就是翻地和播种——把收割车交还以后,他会从管理处领到玉米种子和播种车,开始新一轮劳动。瓦托里星上没有四季——这个概念是他从书上看来的,新瓦托里有一个图书馆,花上一些硬币,就能从里面借出书来——他们总是轮换着播种小麦和玉米,一季又一季,无休无止。周泽楷对这一套已经非常习惯了,他的速度越来越快,上一季的玉米收割工作,他比所有人都快了整整两天,于是商团又拨给他一大块地,他用跟别人差不多的时间完成了播种,并因此得到了更多的硬币。上个月,他在新瓦托里每月一次的集市里买了一个无人问津的旧收讯器,赢来许多艳羡的眼神——要知道对这个星球上的许多人来说,光是让自己吃饱饭,喝得上足够的水,就已经要费尽全力了。

到了中午,太阳升上头顶,空气变得更热了。虽然收割车的驾驶室里有通风和制冷装置,但跟透过玻璃射进来的阳光相比,它们的作用可以说是微乎其微。周泽楷的上衣已经湿透了,汗水从脸上流下,连被打湿的睫毛都变得沉重起来。周围一片平坦,只有麦田,麦田,无边无际的麦田,一边是收割过的,只剩下低矮的麦茬,一边依然是齐胸高的麦秆,中间被收割车笔直的痕迹分开。没有山,也没有树木,一切都在强烈的阳光下被炙烤着,没有任何自然投下的、可供休憩的荫凉。周泽楷把收割车开回到储存仓停放的地方,把车厢里的麦粒倒进去,麦秆则倒在田边,自会有其他人来收拾,而他要做的,就是完成收割,再把装满粮食的粗大笨重的储存仓拉到管理处,交给那里的人们,换回自己的硬币。

他把收割车停在储存仓投下的阴影里,躲开了阳光直射,加上呼呼运作的制冷系统,驾驶舱里变得凉快多了。安道尔婶婶替他准备的午餐就在车里,他拿出水壶,拉出吸管,喝了一口,干裂的嘴唇终于稍稍得到了一点滋润。

水,在瓦托里星上,始终是最稀缺的资源。

事实上,以他现在的工作量,并不是不能做到畅快饮水,但他却一直都很节约。新瓦托里的图书馆,月集市里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这些,远比美味的食物和充足的水更加吸引着他。

他不是没想过离开这里,但是管理局的审查却让他迟疑了——一个连自己的父母都不知道人,要如何通过身份检查?在瓦托里,活下去很容易,要离开,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吃过简单的午饭,他蜷在驾驶座上睡了一小会儿,便又开始了工作。太阳慢慢划过头顶,开始朝东方坠去,光线变成了柔和的金红色,给广阔的麦田镀上了一层光晕。周泽楷停下车,从驾驶舱里走出来,坐在被阳光晒得温暖的土地上,摘下头上的帽子,扇出一阵轻风。

瓦托里日落的景象很美,巨大的太阳挂在遥远的地平线,天边燃起火焰般的晚霞。有时候——不那么忙的时候,周泽楷会允许自己稍微休息一会儿,坐下来,听着风的声音,麦浪的声音,看着落日,看着霞光,四周别无其他声响,整个世界沉寂得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躺下,双手枕在脑后,嘴里嚼着一根草茎,抬头看头顶渐渐变成青色的天空。

在包裹着瓦托里的厚厚的大气层外,便是广袤无垠的宇宙空间,那里有许多星系,许多星球,其中的许多拥有自己独特的文明。他知道帝国的中心位于格洛瑞星系一颗叫圣心的星球上,那里同时也是教会的中心,真神所在地。他在书上读到过,富丽堂皇的圣心大教堂,屹立在圣心的中心,它那高高耸立的尖塔和壮丽恢弘的壁画,令人敬畏地彰显着教会的威严。

瓦托里当然也有教堂,不过却极少有人前去。听说教堂里唯一的一名神父也是因为违反教规才被贬斥至此,他对劝这里呆头呆脑、只知道埋头干活的人们皈依圣教也没什么兴趣,只是每天在教堂里跪地祈祷,以免出门去弄脏了他那身干净挺括的教袍。

周泽楷还不是教会的一员——劳尔叔叔和安道尔婶婶也不是,他们是瓦托里星上土生土长的一代,对外界知之甚少,对陌生的事物保持着一股淳朴的谨慎。尽管曾有一些选择了信仰真神的人们热情地向他们宣扬教团如今在外面世界如日中天的权威,他们也委婉地表示了谢绝。

“他们说真神无处不在。”安道尔婶婶曾用一种不赞同的口吻对他说过,“但我在瓦托里可没见着他的影子。”

周泽楷思考着她的话。

他去过新瓦托里的教堂一两次,都只是在门口张望,从未进去过。但是就在前几天,教堂里的神父看见了门口的他,他把他叫了进去,打量了他好一会儿,最后露出了笑容,告诉他如果他愿意戴上十字架,他可以让当地的图书馆免费向他开放。

被咬破的草茎透出一股甜味儿,周泽楷把它换到嘴里的另一边,犹豫着无法下决定。

这是个很有诱惑力的提议,但他想不明白的是,接受真神到底意味着什么?神父告诉他,现在外面世界的人,每一个发达星球上有地位、有身份的人,包括圣心的那些大人物,都已经成为了真神的子民,他又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但是不。周泽楷想,虽然他对信仰这件事并没有太多了解,但这似乎并不该成为他加入教会的理由。

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听见了声音,似乎有人正拨开密集的麦秆,往这边走来。

他猛地坐了起来。

瓦托里星上居民很少,除了新瓦托里这个勉强能称得上是城镇的地方外,其他人都居住得很分散——每个人都想住得离自己负责的土地近一些。而从周泽楷十四岁开始在这片土地上劳作起,除了收麦秆和玉米杆的人开着车从路上经过,他几乎没有在工作的时候遇到过其他人,更别提还是从麦田里走过来的了。眼前的这片麦田,往前要延伸出十几英里才有道路,他是从哪里过来的?又去麦田里做什么呢?

周泽楷站了起来,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很快就发现一个小小的人影在麦秆间穿行,朝着他的方向,慢慢地走近了。

周泽楷犹豫着要不要过去。

这不是他的工作之一,那个人的身影看上去也不像是他认识的任何人。他不知道自己贸然过去是不是合适,他并不擅长跟人打交道,更别提面对陌生人了。

但他还是戴上帽子,走了过去。

看见有人朝自己走来,那个人明显加快了速度,但周泽楷还是比他快多了。过了一会儿,他干脆停在了原地,等着周泽楷朝他走过去。

渐渐地,周泽楷能看清他了。他明显不是瓦托里人——不像他以前在瓦托里见过的任何人,他身材纤细,皮肤白皙,虽然身上只穿着一件样式简单的白色衬衫,但绝不是周泽楷自己穿着的那种粗糙的便宜货,衣服的剪裁很合身,就像是为他量身制作的——他听说外面一些贵族家庭的人确实会这么做,材质华贵,在夕阳的照射下仿佛流动着水波一样的光泽,周泽楷望向他的颈间,那里没有挂着任何东西——没有十字形。

又往前走了一段,周泽楷停下了。隔着这么近的距离,他能清楚地看见他的脸,那张温柔的面孔因为自己的凝视而露出了笑容,带着一点宽容的意味,看得周泽楷忍不住低下了头,因为自己的无礼羞耻得脸上发烫,心脏砰砰直跳。

那一定是外面世界的人。就像他从书里看到的、从神父那里听来的,从那些文明、发达的星球上来的,有身份、有地位的人。

而他——他看着自己脏兮兮的、沾着泥土的旧靴子,想到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因为长期的日晒而变得粗糙黝黑的脸,不由得感到了一丝想要退缩的羞愧。

脚步声又响了起来,他看到一双靴子在自己面前停下,接着,一个声音响了起来。“你好。”

他的声音很好听,口音跟瓦托里这里的很是不同,带着一种流畅的、悦耳的优雅。

一只手伸了过来。他的手也很好看,皮肤细腻,手指纤长。这是一双习惯了优渥生活的手,上面没留下一丝劳动的痕迹——不像周泽楷自己,但他注意到这只手上有一些细小的伤痕,也许是他刚刚拨开麦子的时候被叶片划伤的。

“你好。”他又说了一次。“我叫……喻文州。”

周泽楷抬起了头。

瓦托里巨大的太阳在他身后沉入了地平线,他整个人被包裹在红色的霞光中,笑着,眼睛里却仿佛带着一丝……悲伤。

周泽楷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周泽楷。”

他听出了自己话里浓重的口音,脸上忍不住又红了几分。喻文州的手被他握在手里,显得那么白,那么脆弱,周泽楷甚至开始担心自己手上那些粗糙的老茧会不会让他觉得不舒服。

但是喻文州只是牢牢地握着他,纤细的手指显示出惊人的力道。

他握了好一会儿,才松开手。

风停了,四周安静下来。周泽楷有些局促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从来就不是个善于打理人际关系的人,除了家人,平时也很少主动跟人交流,他本该确认完他没事就离开的,但他发现自己并不想离开,甚至不想那么快就搞清楚喻文州的情况——那多半意味着,他就该跟他告别了。

像喻文州这样的人,到瓦托里来,总不见得是来找周泽楷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的。

他低下头沉默着,没有开口。

“真高兴能在这儿遇到你。”最后,还是喻文州打破了沉默。他语气轻快地说着,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不然我可真要在麦田里迷路了。”

周泽楷点点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能……”喻文州试探地问,“带我出去吗?”

“你要去哪?”周泽楷听见自己笨拙地问。他依然没有抬头。喻文州会要去哪呢?也许是新瓦托里城,他可以开车把他送过去,这样他们会在车上一起度过好几个小时。

“我也不知道,我在这里不认识任何人。”喻文州说,听上去像是在思考,“我想……你家,可以吗?”

像是有人拽着他的心脏用力往下拉了一把,心脏弹回来,开始剧烈地跳动。周泽楷猛地抬头,喻文州微笑地看着他。

“我知道这是个很突兀的要求……”他恳求地说,“但是……可以吗?”

“我家离这里很近。”周泽楷说,觉得舌头和牙齿仿佛又开始在嘴里打架了。“我去开车。”

他领着喻文州朝停着的收割车走去,一路上替他拨开那些烦人的麦子。太阳落山后,天气阴了下来,热量在迅速散去,很快,夜晚就要降临了。

周泽楷爬进驾驶舱,拿出没喝完的水杯,在衣服上仔细擦了擦,又拔出吸管,才跳下车,把杯子递给喻文州。

“谢谢。”喻文州说。他的目光在杯盖上那个明显是插吸管的孔洞上停留了一会儿,但什么也没说,只是拧开杯盖,喝了一口。

“多喝点儿。”周泽楷说。喻文州的嘴唇上起了一层薄薄的干皮,他之前就注意到了。也许对于外面的人来说,瓦托里的气候确实是太过干燥了。

“你呢?”喻文州问。

“我不渴。”周泽楷说。他转过身,爬上储存仓,把前面的固定扣挂在收割车上。

“要帮忙吗?”喻文州在下面问。

周泽楷摇头。“不用。”他说。

从麦田开回家差不多要一个标准小时,喻文州上车以后,很快就靠着椅背睡着了。周泽楷从眼角偷偷地看过去,一开始非常小心,生怕喻文州突然醒过来,发现他这无礼的行为。但很快他就发现,喻文州睡得很沉。他像是累极了,终于有了一个能好好休息的机会。但他睡得并不安稳,眉头微微皱着,眼睛下方透着疲惫的青色。

不知道他在麦田里走了多久。这么强的阳光,肯定会受不了的。周泽楷想,突然觉得一阵懊恼。要是他早点发现他就好了。

他尽量把车开得平稳一些。

到家的时候,暮色已经笼罩了下来,低矮的石屋里亮着灯光,安道尔婶婶听见引擎的声音,从屋里走了出来。

“泽楷!”她热情地抱了抱周泽楷,接着对收割车后面装得满满的储存仓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你还没去……”

“一会儿再去。”他在婶婶背上拍了拍,推开她,走进了石屋。

婶婶跟了进去,看见他厨房的柜子里翻找着。“你在找什么,我的孩子?”

“我们还有什么能吃的,婶婶?”他一边打开一个储藏箱,检查着里面的东西,一边问。“培根和鸡蛋还有吗?”

“还有一些。”婶婶从另一个柜子里把它们拿了出来,“另外还有一罐糖,一瓶麦酒。原本是给丰收节准备的。”

丰收节是瓦托里的传统节日,每一季粮食顺利完成收割,大家都会为此庆祝一番。

周泽楷点点头。“把它们都用了吧,丰收节的我再去买。”他对婶婶说,“我们今晚有一位客人。”

 

喻文州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灿烂的星空在眼前延伸开去,映照着下面无边无际的辽阔麦田。他迟钝地眨了眨眼,思维还因为睡眠的拉扯而困顿不堪,就像一台忘了上油的老机器,反应迟缓,运作不灵。右边传来呼吸的声音,于是他转过头,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他闭上眼睛,露出了一个微弱的笑容。

“小周?怎么不叫醒我。”

周泽楷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的心跳得厉害,喉咙发干。周……那确实是他的名字,但喻文州却似乎并不是在叫他。他沉默地看过去,喻文州靠在椅背上,看上去极为放松,被睡意浸润的声音远比平常更加低沉柔和,带着一丝亲昵的责怪,毫无防备,仿佛他整个人彻彻底底地向周泽楷展开,全身心地信任他,依赖他。

然而这幻觉转瞬而逝。

“抱歉。”喻文州按着额头坐了起来,“我睡糊涂了。”他说,苦笑了一下,问,“我睡了多久?”

周泽楷摇摇头。“没多久。安道尔婶婶做好了晚饭,你饿了吗?”

“啊,那真是太好了。”喻文州的声音愉快起来,但跟刚才相比,仿佛有一道名为“礼貌”的墙把他和周泽楷隔开了。

周泽楷并不喜欢这样。

也许在刚刚那个瞬间,喻文州刚从睡眠中醒过来,迷迷糊糊中把他认成其他什么人了,某个跟他关系亲密的朋友,某个……身份、地位都配得上他的人。

而不是一个在偏僻星球上只懂得种地的农夫。

这个想法让他心里突然收缩了一下,像是有人用尖头针刺中了他,留下疼痛的痕迹。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从收割车的踏板上跳下来,让喻文州下车。驾驶舱离地面很高,他原想伸手帮喻文州一把,但他扶着车门自己跳了下来,并且动作远比周泽楷的敏捷优雅。

“谢谢。”他看着周泽楷停在空中的手臂,礼貌地一笑。

周泽楷赶紧摇头,觉得自己的脑袋似乎又变得晕乎乎的了。

劳尔叔叔和安道尔婶婶在屋子里张罗晚餐,他俩都换了一身干净、不带补丁的衣服,天花板上的灯被开到最大亮度,照得不大的房间里一片明亮。餐厅显然被整理了一遍,餐桌上甚至还铺上了一张带格纹的桌布,也不知道安道尔婶婶从哪里翻出来的。

“欢迎,欢迎。”看到喻文州进来,安道尔婶婶放下手里的东西,热情地迎了上来,路上还扯了一把正忙着摆放盘子的劳尔叔叔的衣服下摆,于是老人慌忙转过身,跟上她的脚步。

“你们好。”喻文州任由自己的右手被一双柔软温暖的手握住,他询问地看向周泽楷,语气停顿了一下。

“这是劳尔叔叔和安道尔婶婶。”周泽楷笨拙地介绍道。

“劳尔先生,安道尔夫人。”喻文州彬彬有礼地说,“今晚非常感谢你们的款待。”

“别客气。”安道尔婶婶乐呵呵地说,依然捧着他的手,好奇地问道,“听泽楷说你是从麦田里来的?”

“婶婶!”周泽楷赶紧开口,试图打断她的询问。哪有客人刚进门就问人家来历的?

“没关系。”喻文州微笑着,用眼神让他放心,接着放缓了声音,对两位老人解释道,“我是坐运输船到瓦托里的,来这儿……考察星球环境。是的,事实上我是个农业学家,瓦托里上小麦和玉米的种植……非常有名。”

“是的,是的。”劳尔叔叔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安道尔婶婶则喜滋滋地接了下去,“咱们这儿的庄稼都长得非常好!”

“婶婶。”周泽楷忍不住开口提醒道,“我们可以边吃边聊。”

“啊!当然!抱歉!”安道尔婶婶像是突然醒悟了过来,拉着喻文州往餐桌走去,把他按在了一把木制的扶手椅上,“你一定饿了!劳尔——”她提高声音叫道,“把培根端过来。”

周泽楷已经端着装培根的煎锅走了过来。

这是一顿简单又丰盛的晚餐——在喻文州过去的生涯里,即使是战时最艰苦的日子,他吃的也远比这好得多,但这顿饭对他的意义却远大于他以往吃过的所有美味佳肴——滋滋作响的煎锅里一共有六片培根,周泽楷把一半都放进了他的盘子。

安道尔婶婶把面包和煎蛋也端上了桌,刚烤好的面包散发出香甜的热气,刺激着他早已饥饿不已的胃,但他低头看着眼前的食物,只觉得喉咙发堵,一口也吃不下。

“快吃吧。”劳尔叔叔说道,殷切地看着他。他看上去像是六十多岁,脸上布满了皱纹,因为瓦托里星上强烈的日晒而呈现出一种黑红色,笑容里却带着一种质朴的关切。

他看向周泽楷,周泽楷也正看着他,眼睛里带着隐隐的期待和一丝局促。

喻文州在心里叹了口气。

又是这样的眼神。就好像他是他养的一条宠物犬,想让他高兴,却又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只能这么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判决。如果他笑了,那么他会比他更加高兴,而如果他眼里出现哪怕一点失望,那也会让他沮丧万分。

他不记得自己曾多少次在周泽楷这样的眼神下溃不成军。如果可以,他真想伸手揉揉那头柔软的黑发——它们比他记忆里要长许多,再抱住他,靠近他耳边,对他说,我很喜欢。

周泽楷会很开心的。

可惜,在现在,此刻,他并不能。

也许将来也永远不可能了。

他压抑住喉间的酸涩,把自己的餐盘推了出去。“抱歉,请原谅我不能接受这么丰盛的款待。”

在喻文州的一再坚持下,劳尔终于同意了和他交换盘子。晚餐进行得很愉快,两位老人向他打听了许多问题,包括瓦托里的小麦是不是真的那么有名啦,真神教会是不是真的像人们所说的那样人人敬畏啦,乘坐星际运输船到底会不会让人觉得不适啦,之类,而对于外面的世界到底如何,他们却很少问起。

周泽楷一直沉默地倾听着,时不时替他们倒上新的麦酒。只有当喻文州主动谈到自己所在的研究机构那巨大的图书馆,安道尔婶婶惊呼一声“啊!图书馆!泽楷也很喜欢,要是你也能去看看就好了,是吗?”并看向他的时候,他才含糊地争辩了一句,低下了头,脸上泛起一阵薄薄的红色。

安道尔婶婶快活地大笑起来,喻文州也忍俊不禁,只能端起酒杯掩饰嘴角的笑容。他还记得他刚认识周泽楷的时候,那个男人面对他有多腼腆,没想到以前还要更甚,几乎连看他一眼都不太敢。喻文州盯着他微微泛红的耳尖,忍不住感到一丝愉快。

酒精的作用是显而易见的,它们放大了他的喜悦,让他几乎忘掉了其他的一切——跟周泽楷无关的一切,只专注于眼下这宝贵的时刻。他的心情极好,甚至放任自己喝下了第三杯酒——真好笑,他有些走神地想——如果周泽楷在,一定会阻止他的。

自从两年前他在多尔星上一次土著居民的聚会中喝醉了酒,周泽楷对他喝酒这件事就变得格外介意起来。

真小气,他不过是接受了几个新朋友表达热情的吻面礼,周泽楷却因此醋意大发。跟那时候的他比起来,现在这个容易害羞的孩子无疑要可爱得多了。

他又喝下一口酒。

周泽楷吃得很快,中途就离开了餐桌,喻文州正要追过去,安道尔婶婶却叫住了他,让他不用担心。“哦,他只是去交货,再晚管理处的人就要下班了。”

“交货?”喻文州的声音里透出疑惑。

“还记得那些麦子吗?”安道尔婶婶说,手臂随意地比划了一下,“得把它们交给商团的人。没事,他很快就会回来的。”她安慰地说道。

喻文州点点头,望向门口,外面响起了车子开动的声音,他收回了目光。

“你接下来准备去哪呢?”安道尔婶婶好奇地打听道,语气里藏着一丝极力掩饰的紧张。。

喻文州顿了一会儿。“也许……去新瓦托里城里再看看吧。”

“哦,新瓦托里。”她释然地说,像是松了口气。“离我们这不远,你晚上可以到这里来住——如果你愿意的话。”她热切地说,“我想,泽楷会很高兴的。”

晚餐快结束的时候,周泽楷回来了。但是引擎的声音熄灭了好一会儿,他才从外面走进了屋子里,这时候,安道尔婶婶正在向喻文州打听一些她非常感兴趣的问题,譬如说,他是否已经结婚。

“还没有。”面对这个让人窘迫的问题,喻文州却承认得很坦白。他朝周泽楷的方向看去,高大的青年背对着他们站在柜子前,没什么反应,似乎并没有听到他们的谈话。“不过……”他说,对安道尔婶婶笑了起来。“我有爱人了。”

大门发出响声,周泽楷又走了出去。

“哦……那真好。”安道尔婶婶幸福地说,“可既然如此,为什么还不娶她呢?”

“也许……”喻文州的声音低了下去。他垂下头,盯着桌布上的花纹,像是在自言自语。“将来吧。”

“你们外面的人跟我们不一样。”安道尔婶婶念叨道,“要知道,在瓦托里,男孩们十四岁开始干活,十八岁就该结婚了,像泽楷。”她朝门口示意了一下,“也有不少人给他介绍了姑娘,可他总是不回话,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有时候我真担心他,不说话可讨不到姑娘们的欢心啊。”她叹了口气。

“别担心,安道尔夫人。”喻文州俯身向前,一只手握住了老人布满老茧的、粗糙的手,轻轻握住了。“他会遇到真正爱他的人的。”

周泽楷又打开了门。“可以洗澡了。”他说。

“快去吧。”安道尔婶婶站起来,催促道,“你得好好洗个澡,再好好休息一晚。今天一定把你累坏了。”

石头墙壁的保暖性很好,走到外面以后,喻文州深刻地体会到了这点。太阳下山后,瓦托里星夜晚的温度下降得很快。他抱着手臂,打量着只穿着一件单薄衬衫的周泽楷,问:“你不冷吗?”

“还好。”周泽楷简短地回答。浴室的入口在外面,他正带着喻文州往那边走去,手里拿着一套自己的衣服,是他能从衣柜里找到的布料最细软的了,但跟喻文州身上的衣服一比,依然显示出十足的粗制滥造,不过喻文州倒是很高兴地接受了。

“你刚刚做什么去了?”喻文州注意到他脖子上的一层薄汗,在这样的温度里坐着开车可不会让人热成这样。

“没什么。”浴室到了,周泽楷替他拉开门,把替换的衣服放进去。“我就在外面,有什么就叫我。”

喻文州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穿上衣服之前他偷偷从门缝往外看了一眼,周泽楷还真的站在门外,隔着一段谨慎的距离,背对着他。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故意把周泽楷叫过来,看着他红透的脸不失为一件有趣的事,不过最后他还是放弃了。

虽然,将来周泽楷会无数次地看到他赤裸的身体,在他第一次允许他、他们第一次做爱的时候,周泽楷甚至吻遍了他全身,虔诚得如同在对待神明。但不是现在。现在,这还不是他的周泽楷。

他穿上衣服,十八岁的周泽楷的衣服,穿在他身上还勉强算是合身。而当他二十九岁的时候,就连他最贴身的衣服,喻文州穿着也明显大了一号。“我洗完了。”他从浴室里出来,正好看到安道尔婶婶到屋外搬当做燃料用的密合木,从晚餐时的谈话他知道这些东西是用玉米杆、麦秆加上一些其他东西制成的,经过特殊处理,可以燃烧很久。“我来帮忙。”他走过去,想接下老人手里的东西。“你们可以去洗澡了,安道尔夫人。”

“哦,不。”老人躲开他的帮忙,露出了一个慈祥的笑容,另一只手在他手臂上拍了拍。“我们很少这样洗澡,孩子。”她说,“在瓦托里,水是很宝贵的资源。不过——”她看了看周泽楷,嘴角的笑意更明显了。“你就原谅他吧,我想,泽楷也是好意。”

喻文州跟着看了过去。周泽楷依然沉默地站着,星光洒在他身上,照亮那张轮廓坚毅的侧脸。他才十八岁,离喻文州认识的那个强韧的、传奇般的周泽楷还有着十年的时间距离,可他依然愿意倾尽一切地待他以善意,即使对他的身份都还一无所知。

喻文州的嘴角颤动了一下,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他被安排住在周泽楷的房间,这栋小小的石头房子并没有一间专门的客房。周泽楷把床让给了他,自己在地上铺上一床毯子,打了一个简单的地铺。

喻文州看着那凹凸不平的地面,深深地怀疑那张不怎么厚的毯子能不能让周泽楷睡起来不那么硌人,他向周泽楷提议说其实那张床上完全躺得下两个人,但是周泽楷只是背对着他摇了摇头,接着就假装自己睡着了,再不发出一点声音。

好吧,非常害羞。喻文州在心里叹了口气,拉过被子盖在自己身上。他开始回想,刚认识周泽楷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吗?他确实从一开始就对自己很好,即使那时候两个人立场对立,相互之间并不和睦,而他——他那时候高傲,冷漠,一心把周泽楷当做敌人,几乎从未对他显露过善意。

他当时太过固执。直到后来他被关在教会的监狱里,一点一点地回忆他和周泽楷相识以来的每时每刻,才发觉自己浪费了多少再也无法挽回的宝贵时刻。

房间里很黑,他只能勉强辨认出周泽楷的轮廓。他就这么看着他,甚至希望时间就此停滞,让他能多看他一会儿,多待在他身边一会儿,至少有那么一刻,不用去面对他那注定要到来的,可悲的结局。

但他知道他必须放手。让这个周泽楷自由地长大,去认识喻文州,去迎接他自己的命运。他无从选择,就像他后来面对周泽楷的那句喜欢的时候,他也无从选择。

他闭上双眼。“晚安。”他说。

被子温暖地拥在身边,睡意很快就攫住了他。他太累太累了,就像是无休无止地走过了漫长的道路,终于抵达了目的地,终于可以放下心来,好好休息。

“晚安。”在被睡眠吞没之前,他听到黑暗里传来了一声低沉的回应。

 

第二天他醒得很早,但是地上已经没有人了。他下了床走出房间,看见周泽楷已经穿戴整齐,似乎正要出门。

“你要去哪?”他开口问道。

周泽楷被他吓了一跳,支吾着回答说:“只是……出去一下。”

“去哪?”喻文州锲而不舍地追问。

周泽楷不说话了。

又是这样。喻文州想。每当遇到周泽楷不愿意回答的问题,他总是以沉默来应对。他对此简直驾轻就熟,不过喻文州也有自己的办法。

“想出去走走吗?”喻文州朝他走去。

“可你还没吃早餐。”周泽楷有些迟疑。

好吧,他大概能猜到这个人刚刚是想出去干什么了。“我不饿。”他上前一步,离周泽楷更近了,周泽楷不太自在地转开了头。“不过,我想你是需要的。一会儿还要出去干活,是吗?”

“家里没剩什么吃的了。”

“没关系。”喻文州看着他,目光里带着请求的意味。“别让我像昨晚那样……好吗?”

静了一会儿,周泽楷点了点头。

“太好了。”喻文州的语气轻快起来,“我来帮忙。”

他们一起准备了一顿简单的早饭,把火烧起来,处理马铃薯,再煮熟它们。“一会儿劳尔先生和安道尔夫人起床就可以吃了。”喻文州把吃的递给周泽楷,脸上带着满意的神色,在他对面坐下了。

“你不吃吗?”周泽楷注意到他没拿自己的一份。

喻文州摇头。“我还不饿。”他在餐桌上支起手臂,撑住下巴,注视着周泽楷,说,“你吃吧。”

被人看着吃饭可不是什么美好的体验,特别是这个人还是……周泽楷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双手如此不协调,甚至要忘了如何咀嚼,但是喻文州倒是丝毫不觉得尴尬,反而看得津津有味,脸上带着笑容,看上去很开心……却又不止是单纯的高兴,仿佛还隐藏着一些别的东西,周泽楷说不好,他读不懂喻文州,眼前的男人带着重重的谜团突然出现在他的生活里,他对他来说太过复杂,他能体会到他的情绪,喻文州愿意展现给他的那部分,可是那些他眼睛里偶尔流露出来的,从情感的缝隙中嗅到的,不一样的东西,他弄不明白。

一个人可以既非常快乐,又非常悲伤吗?

“你是不是对每个陌生人都那么好?”喻文州突然开口了,声音很轻,也很低沉。他伸出手,替周泽楷拨开一缕垂到眼睛上的过长的头发。

周泽楷因为他的动作顿住了。“我从没遇到过其他陌生人。”过了一会儿,他说,又开始吃他的马铃薯。

“是吗。”喻文州说。周泽楷等着他再说些什么,但是接下去的时间,他都没有再开口。

吃过早餐,天色已经亮起,但太阳尚未升起,外面温度依旧不高。出门前,周泽楷想替他拿一件外套,但是喻文州拒绝了。

“我们就沿着麦田走一走。”他站在门外,转过身对周泽楷说,“不会很久。”

他还穿着周泽楷的衬衫和裤子,布料被北来的晨风吹得贴到身上,勾勒出细瘦的身体线条。就算是对一位贵族,周泽楷想,他也太过于消瘦了。

“走吧。”喻文州说。

周泽楷跟了上去。

石屋的四周都被麦田包围,但后方有一条平坦的路,笔直地穿插在无尽的麦田中。昨晚,周泽楷就是沿着这条路把他从荒野里带回来的。

也许是因为太早的缘故,路上并没有车,也没有其他人。西边的地平线上泛着一片明亮的霞光,预示着太阳即将从那里升起。晨风略带着寒意,吹得麦浪翻滚,波浪一般地沿着麦穗组成的海洋远去,天地间安静得只剩下沙沙的声音。

“很少有人来这里。”很难得的,周泽楷主动开了口。“除了新瓦托里,大家彼此都离得很远,也极少相互拜访。”

“你为什么没搬到新瓦托里去呢?”喻文州问。他们沿着大路慢慢走着,瓦托里星非常平坦,没有高山丘陵,甚至连起伏的小土丘也没有,举目四望,视野开阔,只有无穷无尽的金黄色海洋。

“劳尔叔叔不喜欢那里。”周泽楷说,“我也不喜欢。”

“为什么?”

“我不知道。只是觉得……我融不进那座城市。”他犹豫地说,“那里也不欢迎我。”

“我明白。”喻文州说,“当然,你跟他们所有人都不同。”

他停下脚步,原地坐了下来,并且拍了拍旁边的地面,示意周泽楷也坐下。周泽楷照做了,在他旁边,保持了一段礼貌的距离,但是喻文州说“靠过来点儿”,于是他移了过去,肩膀靠着喻文州的肩膀。

“你从未问过我是从哪来的。”喻文州偏过头,看着他。

“你是农学研究者,”周泽楷说,“从——”

喻文州打断了他。“那是安道尔夫人问的,不是你。”他说,语气比之前更强了。“你相信吗?”

周泽楷抬起了头。

他顿了一会儿,转过目光,迎上了喻文州的眼神。

“你是从外面来的。”他缓缓开口,伸出手,似乎想要触碰喻文州的脖子,却又在半路上停下了。喻文州抓住他想要退缩的手,把他按在了自己身上。

周泽楷的手比他要温暖得多,从来都是这样。

在此之前,他都未曾发觉,他到底有多贪恋他的体温,他的触碰,以至于再次感受到的时候,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可你没有十字形。”周泽楷说。他的手几乎圈住了喻文州纤细的脖子,那里空空荡荡,没有神父和真神信徒们那种坠着十字形的链子,硌着他掌心的,只有血肉皮肤下突出的骨节,他看着他衣领下嶙峋的锁骨,又一次想,他太瘦了。

也太冰冷了。

“神父说外面的人都信仰着真神。”他说完了自己的话,却没有放开喻文州。

“曾经。”喻文州说,脸上流露出了回忆的神色。“曾经,我确实也拥有十字形,但是后来我抛弃了它。”他对周泽楷展开微笑,像是想起了十分美好的事情。“我选择了另一种信仰。”

“是什么?”周泽楷脱口问道。

“对一个人的信仰。”喻文州的头发被风拂动,明亮的眼神牢牢锁在他身上,仿佛那张憔悴的脸上重又燃起了生命之光。“而不是对虚无缥缈的所谓神明。”

周泽楷没有答话。

喻文州的笑容变得更加温和。“你会明白的。”他伸手摸了摸周泽楷的头发,周泽楷的手从他身上滑了下来。“因为你也做了同样的选择。”

“小周。”他突然说,“如果我告诉你,我是从未来来到这里,你相信吗?”

周泽楷点了点头,没有丝毫犹豫。

他也说不上为什么,但他就是相信眼前的这个人,相信他向自己坦白的每一句话,仿佛那是对自己的一种指引。

“我确实来自圣心。不过是很久以后的圣心。那时候,”他停顿了一下,才慢慢说了下去。“跟现在……很不一样。”

“你为什么会来这儿?”周泽楷问。

“我想,是因为他们仅剩的仁慈。”喻文州看向前方,淡金色的霞光映在他眼睛里。西方越来越亮,太阳很快就要升起了。“或者,是对我的惩罚,让我知道我即将失去的是多宝贵的东西。”

他重新转过头来,注视着周泽楷,嘴角还带着微弱的笑意,眼睛里的悲伤却终于抑制不住地流露了出来。“小周。”他轻声说,“我想,我得走了。”

他的手从周泽楷头上滑了下来,停在他脸颊上,大拇指轻轻地摩挲过皮肤,看着那双亮起的深色眼睛又悄然无声地暗了下去。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周泽楷说,声音闷闷的,心里好像有一块什么地方被扯住了。

“哦……当然。”喻文州的语气带着一种奇怪的腔调,仿佛在笑,又像在哭泣。“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风变大了,强劲地扑打过来,麦田里波浪剧烈地起伏着,喻文州身上的衣服被吹得鼓起来,整个人仿佛要被吹走了一般,周泽楷忍不住紧紧地拉住了他。

“多久?”他急切地问道,声音在越来越强的风声里变得模糊不清,他忍不住大声吼了出来。“还要多久才能再见到你?”

“还要很久……可是,我们总会见面的。”喻文州贴近了他,额头抵在他额头上。他脸上变得湿润了,泪水打湿了周泽楷的嘴唇。

“我们会有很长的未来。很多的未来。”他说,捧着周泽楷的脸颊,推开了他。周泽楷终于看清了他的脸,喻文州哭了,却又在笑着,那双湿润的眼睛里盈满了痛苦的笑容。“你知道吗,”他说。周泽楷的手卡在他腰间,用尽全力地搂着他,可他依然被风拉扯着,仿佛下一秒就要随风而去。“有一天,我们会一起在托曼森青色的天空下漫步,那里古老的森林里栖息着无数的光虫,松涛的声音如同海浪。我们跨过卡纳尔峰的冰桥,在不冻海里畅游,我记得那个时候,三五一年的春天——”他微微笑着,向前俯身。“就在那时,你爱上了我。”

周泽楷尝到了泪水苦涩的味道。

“我爱你,周泽楷。”

风带走了他的声音。

 

喻文州从深眠中醒过来,意识重新回到身体里,痛觉也同时复苏了,身上的每一处都钻心地疼起来,仿佛浑身密密麻麻地被扎满了钢针。

他挣扎着坐起来,动作迟缓,思绪仿佛仍然停留在梦里。

可那不是梦。他知道,教会的转换器是真的会把人送回到过去。

“你是否已完成忏悔?”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来,说话的人站在角落的黑暗里,身上一袭教会的黑袍,金属面具闪着寒光。

喻文州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松松垮垮的囚服,再看向旁边折叠整齐的一套白色正装。

“嗯。”他说,伸出戴着镣铐的手,拿住了那套衣服。“开始吧。”

 

宗教审判所。

自从教会全面壮大以来,这所圣心上最庞大且森严的建筑就不再发挥它的作用,但是就在今天,在被建造完成的七百标准年后,它又重新被启用了。

喻文州走上审判席。在他前面,端坐着十二位宗教法官,而教会法庭的枢机——塔法尔——则亲自坐上了最中间的座位。

在他们周围,围绕着近十万狂热的教会群众,他们沿着审判所环形上升的座椅入座,等待见证这场意义重大的公开审判,而在审判所外,还有更多人,他们穿着黑袍,高举着手里的十字形,呼喊着要求判处他死刑。

喻文州不发一言,站在他那小小的一席地上,抬头看着圣心永远湛蓝的天空。

审判者们在一项项细数他的罪过,周围的信徒们越来越激愤,纷纷从座位上站起来,挥舞着拳头大声咒骂。

在圣心以外,还有许许多多人,守在通讯仪前,观看这场面向全帝国公开的审判,他们也和这些人一样,对他恨之入骨,恨不得能亲自动手,将他扒皮抽筋,生啖其血肉。

他是渎神者,叛国者,他犯下不可饶恕的大罪,理应被处以死刑!

“肃静!!”

四周实在是太吵闹,大法官不得不通过传声器维持秩序。

“亵渎者喻文州,”枢机主教冰冷的声音响起来,开始对他的最后宣判,“你已完成了最后的忏悔。那么你是否承认上述罪行,是否承认,曾协助帝国的敌人——周泽楷逃离正义的制裁;是否承认,曾在托曼森星球与他共同策划了针对帝国的无耻阴谋;是否承认,作为真神子民,却违背他的教义,与邪恶之人陷入罪恶的关系;是否承认,你的所作所为,背叛了你的家庭,背叛了帝国,背叛了真神!”

民众沸腾了。

喻文州闭上了眼睛。

不用看,不用想,他也知道这些包围着他的人们有多渴望他的死亡,而前方那些自诩正义的人们又有多因为这次胜利而洋洋得意,不可一世。

可这些,终究不会长久。

这个时候,荒火号应该已经跃迁到偏地星系了吧。

周泽楷被他送走的时候还昏迷着,就算一上船就被送入了医疗舱,以他的伤势,最少也要十天以后才能出来。

还好,那时候,不管是审判还是死刑,都已经结束了。

他不想让周泽楷看到自己的死。这个人总是太善良,对他的执念又太深,他不想因为自己,影响了他往后注定辉煌的一生。

周泽楷还有很漫长的未来,而他,拥有那么多美好的、值得珍惜的回忆,就已经足够了。况且,见到过曾经的周泽楷,知道他是如何成长了现在这个自己深爱的人,即使只是看到那么一点点,他也已经没有遗憾了。

他并不责怪这些狂热的、要求他死亡的民众,他们是为了自己的信仰,而这种愿意为了信仰不顾一切的心情,他体会得比谁都深刻。

他不害怕死亡。

“喻文州!”也许是他沉默得太久,前面的大法官不耐烦地又重复了一遍。

“我承认……”喻文州睁开双眼,环顾着周围黑压压、闹哄哄的人群,缓缓地开口,扩音器把他的声音传遍了整个审判所,通讯波又带着他的声音传遍了圣心,格洛瑞星系,帝国广阔无垠的疆域。“我承认我协助过他,我承认——”他的声音越来越高,“我放弃了虚伪的真神,我承认——”

他平静地说,整个宇宙都聆听着他的声音。

 

“我爱上了周泽楷。”

 

“并且绝不后悔。”

 

死一样的寂静之后,教徒们更猛烈地爆发了,尖叫、呼喊和咒骂声骤然响起,潮水一样淹没了他。

“亵渎!”

“背叛者!”

“死刑!”

尖锐的声音冲击着耳膜,喻文州注视着前方,看着宗教大法官从嘴里吐出了他的命运。

“死刑。”

不管怎么样,他都不再害怕了。

不害怕死亡,也不害怕即将到来的分别。他拥有周泽楷的爱,这就是世界上最美好、最值得珍惜的东西了。

而这份爱情起始的时间,也许比他曾经以为的,还要早上好多好多年。

卫队的人抓住他手上的镣铐,给他套上头罩。

周泽楷。

在最后的光明消失前,他看着那丝越来越狭窄的天空,想。

 

我爱你。

 

***

 

最后的画面消失,屏幕上陷入黑暗,视频自动停止了播放。

周泽楷按下重播键。

五年前,喻文州因为背叛真神被判处死刑,为了洗清他的罪孽,教会甚至动用了一种远古的刑罚——火刑。

他被绑在立柱上,活活烧死。

整个帝国的人,在现场,在通讯器前,目睹了他的死亡,如同见证对他最后的审判。

而等周泽楷从医疗舱里醒过来,一切都已成为无可挽回的过去。这两段影像资料,是他能得到的所有东西。

这甚至是他拥有的唯二两件关于喻文州的东西。喻文州把自己从他的生命里摘除得干净,甚至连一点怀想的余地都不愿意留给他。

但他又怎么可能忘得掉呢。

他爱了那么久的那个人。为了跟他再见面,曾经的周泽楷才费尽辛苦地离开了瓦托里,从只知道埋头种地的少年,变成了现在的自己。

他并不想当变革者,领袖,英雄,当初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找到喻文州、让他看到自己。喻文州曾告诉他他将成为万众敬爱的传奇人物,但他想要的,又何尝是这些?这个世界上,他真正想要的,只有一个人的爱。

视频重新开始播放,嘈杂的人声响起,喻文州从通道里走出来。他的身影很渺小,但面对如此四周席卷而来的强烈恶意,他脸上未曾出现过畏惧和退缩的神色。

他走上了审判席。

这两段视频,这些年,周泽楷不知道看了多少遍。

五年前他刚从医疗舱里出来的时候,每天不吃不喝不睡,一遍一遍地看着,看着民众对他的唾骂;看着喻文州的死亡,火舌舔尽他脸上的皮肤,他的身体变得焦黑;看着喻文州说爱他。

这曾是他在这世上最热爱的话语,但是那时候——这五年来的每一分每一秒,包括此刻,他都再也不能从这句话里得到任何慰藉,翻涌在他身体里的,只有深深的仇恨。

喻文州的痛苦,他的痛苦——

他要从这些人身上拿回来。

“舰长。”通讯器响起来,江波涛的立体影像投在旁边。“所有武器全部就绪。”

“嗯。”周泽楷点点头,走到观测区,透过飞船变得透明的外层,注视着下面的红色星球。

圣心。

帝国的首都,教会的中心,接近一百五十亿人口居住和生活着的星球。

周泽楷眼神冰冷,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自从喻文州死后,笑容就从这张脸上永远地消失。

他是降世的恶魔,是罪恶之子。教会对他的预言和宣判,最终还是把他推到了命运的轨道上。

他们是对的。

 

他对着通讯器,下达了命令。

 

“不需要任何人活着。”

 

“开始吧。”

 

 

 

END.



完整的文是不可能写出来的,于是一个开头,一个两人的结局,标题就叫始终吧。以后可能会再写一些感情中的片段。

艾玛,半个月了……让我诈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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